姥姥去世二十七年了,二十七年也忘不掉她的影子。我真渴望有灵魂,渴望有一天能再和她相见,能让我再叫一声姥姥。
姥姥不是我的亲姥姥,她是亲姥姥去世前给姥爷找的填房。我的亲姥姥在我母亲十几岁时就去世了,我的记忆中就只有一个姥姥。姥姥的娘家是山后村,从小就没有了父母,哥哥把她带大。姥姥是个有轻微智障的人,她没有我们正常人的人情和世故。姥姥是我亲姥姥领回去的。亲姥姥很精明,这样既能给姥爷延续香火,又不会和她争风吃醋。
姥姥不会做精巧的活计,只会做饭、带孩子,我和弟弟都是她一手带大的。姥姥带我们,任我俩胡闹和疯玩,更不用说讲究卫生了。冬天屋里冷待不住,儿时的弟弟就知道在外面疯跑,冻得鼻涕流下来,实在挂不住了,就左棉袄袖子一抹,再抹到左屁股上;然后再右棉袄袖子一抹,接着抹到右屁股上。一个冬天下来,除了整天挂在腮上的鼻涕胡子,就是两只袖子和屁股上亮而厚的鼻涕铠甲。对这些姥姥都置若罔闻,她眼里就只有活蹦乱跳的、健康的孩子。到老年时,每逢村里的人开玩笑说她心眼少,她就反驳说:“俺心眼少,俺心眼少带出了两个大学生!”
我和姥姥、弟弟睡在东屋的土炕上。一到晚上,点起飘忽的煤油灯,一钻到被窝里,就缠着她讲故事。姥姥知道的故事不多,就只会讲《皮胡子灯》《借宿“虬子”屋》(过去风俗:老人死后装棺先存放在闲屋,等老伴死后同葬。)等几个鬼故事。虽然故事很短,但她讲得声情并茂,绘声绘色,吓得我和弟弟瑟瑟发抖。特别是讲到夜深人静时,涂在棺材外面的泥,自己噼里啪啦地掉时,我的汗毛就直竖。可人就是怪,我和弟弟听鬼故事就像吃辣椒牛肉酱,越辣越有瘾。姥姥的鬼故事陪着我和弟弟,度过了娱乐匮乏的童年。
小时候的食物很少,大人顿顿是地瓜和窝窝头,小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,嗓子眼细,可以单独蒸一点杂合面窝窝头。我是哥哥,这个特殊待遇多享受了两年,取消这个待遇时,我七岁,弟弟五岁。我清晰地记得,弟弟坐在饭桌前,望着黑黑的地瓜面窝窝头,不吃也不语,母亲催他吃饭,他伤心地大哭:“我吃不下去!”可家里太穷,哭泣也没改变面前的食物。姥姥最疼我了,每次找到一点稀罕的吃食,就算是几个“胖孩”或谷荻草,也是给我一个大的,给弟弟一个小的。当然,弟弟也抢不过我。可是很怪,虽然弟弟吃得不好,可长大后愣是比我高了一头多。
母亲的身体不好,看遍了医生也不见起色。后来找了许多风水先生看,屋不正修屋,树不好伐树,影壁墙不对就拆了,但最终也没有起色。折腾了好几年,母亲实在没办法了,就在父亲的村里盖了房。我读初中的时候,就搬到杨庄去了,弟弟和妹妹就改姓了杨,母亲挂念姥爷的血脉,就让我还姓张。姥姥因为故土难离,就和四姑(正常应该叫姨)仍旧住在了老家陈村。
我父亲是上门女婿,所以,姥姥生的大女儿是我的二姑。听母亲说,她学习最好,上了蛤蟆屯初中还是全班第一。但家里穷买不起鞋,她一个女孩子赤脚怕羞,所以辍学了。她后来嫁的二姑夫本来也是我邻村的,二姑夫的大爷是青岛警备区司令,四八年国民党撤退时,他对正在读军校的弟弟说:你要么跟我去台湾,要么就连夜回家,带着老婆孩子远走他乡。二姑夫的大爷去了台湾,就是后来的台湾驻美大使;姑父的爹就挑着姑父跑到了山西,挖了一个窑洞住了下来。姑父长大了身份不明说不上媳妇,只好回老家找,我二姑一听那儿天天吃馒头,想也不想就去了山西。
姥姥老了,二姑也想尽点孝心,就把姥姥接到山西襄汾享几天福。姥姥是个一根筋的人,吃不惯白面馒头,就知道天天想我和老家的人,姑姑又舍不得她走,就熬煎得更糊涂了。听姑姑说,白天看不住,整天自己乱跑。当时通讯不便,我要是知道这样,说死也不让接到山西去。后来,回到老家陈村时,姥姥就很糊涂了。可能是脑子只对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批判会印象最深,经常自言自语:“栾克田,真混蛋,一告告到襄汾县,襄汾县里来批判,批判批判再批判。”其实,邻居栾克田也没怎么惹她,给她背了多年黑锅。一听到她唱这首自编的歌谣,我的心里就流泪。
人糊涂了可能就容易产生幻觉。那时我到潍县一中读高中去了,弟弟还和她住一块。姥姥经常半夜起来,对弟弟说:“快起来,给你哥哥开门,他在敲门呢。”弄得弟弟直抱怨:姥姥天天晚上不让我睡觉。每当我一月回一次家,我就到姥姥家住,她经常拉着我的手说:“走,大队里开会呢。”我为了安慰她,就一边流着泪,一边领着她到大队里转一圈再回来。这时,她就会心安好长时间,但还是时常茫然望着前方……
(市场板块 张新一)